诺奖资深评委马悦然教授认为,《生死疲劳》传达的是好看的有趣的故事。小说的叙事是由故事与话语两部分组成,故事是叙事中描述的“什么”,话语就是“怎样描述”。 莫言确实在这部小说中编了许多故事,衡量这些故事成败的首要标准,是看这些故事是否起到烘托、突出主题的作用。莫言的主题是通过讲述半世纪中国农村的历史,来证明农民单干的生产方式更为先进。他又画蛇添足地添加了另一主题:“一切来自土地的最终还得回归土地。”其效果是削弱了前一主题的政治性,添加了生硬浅显的哲学理念。由于小说主要内容是主人公西门闹进入了六道轮回,为驴为牛为猪为狗为猴为人。其为人只是在小说结尾处点了一笔,其余更多的时间是西门闹身为动物的经历。所以莫言的大多数故事都是动物故事。如果通过这些动物故事中的动物视角,能够让读者看到半个世纪的中国农村历史的沿革与变迁,或者这些动物的故事能折射出在历史变迁中人性的状况,那么这些动物故事能为主题服务,是有意义的。小说开头部分,西门闹转世,到他的长工蓝脸家为驴,似乎意在表现翻身农民的生活状况和精神面貌。然而莫言的笔并没有控制住驴故事的发展,那匹公驴很快就“折腾”起来,先是跳墙,脱离了以人为主导的生活环境。接着它在情欲的支配下寻找母驴,战胜两条狼,救出被狼围困的母驴。
驴是先行官,给随后的动物活动确定了基调。在它折腾出来的巨大惯性的推动下,演绎出了“牛犟劲”、“猪撒欢”和“狗精神”。从此驴、牛、猪、狗、猴等动物的故事自成体系,不但脱离了小说的人物,而且动物的狂欢淹没了人的活动,反衬出人物的僵化与苍白。有时当莫言想起动物的故事与人物的故事应该有些相关的时候,他编出的故事也很牵强、生硬,例如西门猪咬掉洪泰岳生殖器的故事。
莫言为动物们编造的故事数量虽然颇多,但严重匮乏想象力,缺少新鲜感,仍在以往人们熟知的俗套里转来转去,情节臃肿,细节庞杂琐碎,叙述混乱。有许多故事甚至是低俗无聊的,例如两头公猪相互争夺与一母猪的交配权,在经过激烈的恶斗之后,取胜的公猪与母猪在《草帽歌》的歌声中尽情做爱。
如此廉价的故事莫言当然不会珍惜,而只能随意浪费和挥霍。我们不明白的是这样的故事何以被瑞典汉学家马悦然推崇备至?莫言津津乐道的故事,在读者看来,不过是他小说总体框架的填充物,并不能与整体框架结构成一体。有人说世界上的好故事在十九世纪已经被小说家写光了,在剩下的日子里小说家只能重复过去的故事,或者编造一些不再有想象力的平庸故事。
《生死疲劳》传达给读者的是一个关于西门闹的长篇故事。西门闹是中国农村土地上的一位地主,莫言在小说中写道:“想我西门闹,在人世间三十年,热爱劳动,勤俭持家,修桥补路,乐善好施。高密东北乡的每座庙里,都有我捐钱重塑的神像;高密东北乡的每个穷人,都吃过我施舍的善粮。我家粮囤里的每粒粮食上,都沾着我的汗水;我家钱柜里的每个铜板上,都浸透了我的心血。我是靠劳动致富,用智慧发家。我自信平生没有干过亏心事。可是——我尖厉地嘶叫着——像我这样一个善良的人,一个正直的人,一个大好人,竟被他们五花大绑着,推到桥头上,枪毙了!”
西门闹不服共产党领导的翻身农民对他的死刑判决,死后到阴间阎王殿上喊冤叫屈。阎王爷判西门闹六次转世,分别为驴、为牛、为猪、为狗、为猴、为人,其间西门闹经历了1950年到2000年半个世纪的中国当代史,遭遇了中国当代农村的种种事变。
半个世纪的时间跨度与六道轮回的多维空间,确实给莫言提供了编造故事的辽阔时空。莫言围绕着西门闹也确实编造了许许多多的故事——阴间与阳间、人类与动物的故事。
故事虽是最低下和最简陋的文学细胞,但却是小说文本不可或缺的最高层要素。优秀的小说不只是时间生活的展示,而应该有着价值生活的内涵。莫言这部小说向读者展现的时间生活委实是丰富繁盛的,但是只有价值生活的传达才能改变读者,让他们获得新的认知。
我们将莫言的各种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故事串成一条线,能看到他力图叙述中国农村所经历的土改、合作化、大跃进、人民公社、“文革”、改革开放等重大历史事件,竟然还真有评论家将莫言的叙述视为“史诗”。
“史诗”的最基本标准应该是两个字:真实。莫言所叙述的历史并不是真实的。例如他在书中写的重要人物蓝脸,土改分到土地后一直坚持单干,坚持了半个多世纪。莫言认为蓝脸的“单干”是一个历史起点,改革开放的“土地承包”是一个终点,历史绘出一个圆圈,因此蓝脸是一位唯一能够正确处理农民与土地关系的英雄人物。稍有常识,就应该知道蓝脸的“单干”坚持的是土地私有化,而80年代改革开放时期提倡的“土地承包”是建立在土地的集体所有制之上的,二者有着本质上的不同,怎能等同?还例如莫言对“文革”的描写:“许多老干部写回忆录,回忆到‘文化大革命’时,总是写得血泪斑斑,把‘文革’期间的中国描绘成了比希特勒的集中营还要恐怖的人间地狱,但我们这位县长却用幽默而又生动的笔调,写了他‘文革’初期的遭遇。他说他骑着纸驴,在全县的十八个集市被游斗,把身体锻炼得无比结实,原来的高血压、失眠等毛病全都不治而愈。他说他一听到锣鼓点就兴奋,腿脚就颤抖,就像那头黑驴见到母驴就弹蹄喷鼻。结合着他的回忆录,回忆当年他套着纸驴舞蹈的情景,我就明白了他脸上为什么有那痴痴的笑容。”一场全民族的悲剧被莫言写成轻喜剧,“血泪”被写成“笑容”。
莫言没有真实描绘历史,历史在他笔下被肢解、歪曲和消解。当然,莫言也就彻底丧失了“魔幻现实主义”的重要原则:魔幻而不失真实。
莫言对半个世纪农民与土地的关系所进行的思考,也正是这部小说的主题意义。莫言的思考在文本中有两个重心,其一是他的历史观,他认为人类历史并不是一直向前发展的线型状态,而是一个不断重复的圆,无论谁在历史舞台上主演,都是在重复同一个剧目。这种历史观并不是莫言的独创,不但史学界有之,小说界亦有之。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刘震云的长篇《故乡天下黄花》就持此观点。莫言另一思考是说西门闹这样的地主的土地不该被剥夺,土改等暴力革命造成历史的倒退,应该给地主平反。这一观点在小说《白鹿原》、《古船》、《受活》、《第九个寡妇》中早已有之。
马尔克斯的《百年孤独》运用魔幻现实主义,是对拉丁美洲的百年史有着独特的理解,而莫言的《生死疲劳》并没有对中国农村半世纪历史有独特的理解。不读这本书,读者也能够得到莫言传达的认知。所以莫言只是在形式上套用了《百年孤独》的一些表现技巧,并没有学到魔幻现实主义的真经。中国许多所谓“先锋主义”小说家也同样摆脱不了对西方现代主义的模仿阶段,不能创造出涵盖东方文化神韵的新的表现手法。